八里台离咸水沽约六七公里。过去在咸水沽人眼里，八里台是个偏僻荒凉的去处。几十年前，老王还是咸水沽兽医站的兽医，去八里台给牛看病。现在宽阔敞亮的二八路，那时还是一条羊肠小道。王兽医走一半儿走不动了，因为下雨泥泞太大，顺手把车搁路边，徒步前行。将近中午方到八里台。王兽医撸胳膊挽袖子给牛看完病，匆匆往回返。一来一往，几乎得一天。

八里台原是津南大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小村。村里村外没啥正经道儿，逢下雨异常泥泞，下不去脚。人们交通用的木轮车根本没法骑，只好推着走。走一段必须停下，车轮上粘很多泥，推不动了。去路边找根木棍儿，把一坨一坨的泥抠下来，再继续推着走，没多久木轮上又粘满烂泥。那年代雨天出行，要遭老鼻子罪的。

现在，八里台一个镇。虽然不大，麻雀虽小，五脏俱全，卫生院，小学中学，宾馆饭店歌厅，一样都不少。数条南北、东西水泥大道，两边大小商铺林立。吃喝拉撒,人所必须，应有尽有。近两年又先后建起两个大型超市，分别位于镇东与镇南。习惯了在街面小店购物的村人，惭惭喜欢去超市。超市嘛都有，东西看上去比铺子里要高大上。爱讲究的年轻人便少去铺子，多逛超市。上年纪的人腿脚懒，贪图方便还就近去铺子，心情好时也会晃到超市，冬天享受暧气，夏天享受空调，早晚还能捡到便宜的蔬菜水果。

据说，八里台在津南区乡镇中算富有的。它因为啥发展起来的呢？

首先是津港公路修起来。要想富先修路，一条开阔平坦的沥青大路，从市解放南路延展出来，一路向南直奔大港，八里台相当于这条长路的腰腹。正是这条坦荡直溜儿公路，打通了偏僻小村与外面的世界。

有了津港公路，开始招商引资建开发区。于是，大大小小的企业来此建厂。开发区所用的土地，原本是村人的田地。村里的数片鱼塘，卖给一家大开发商，开发商把鱼塘给开发了，将水抽干，烂泥挖出，一直深掘到干结的土基，再在上面盖房。地下二层，地上有三层的别墅、六七层的联排洋房，还有近三十层的普通住宅。在村民刘老幺的眼里，这一切就像变魔术，眨一眨眼，碧波荡漾的鱼塘就变成了花园，花园里还建着此起彼伏的高楼。

村里原来东一家西一家有不少破房旧屋，刘老幺家的、二栓家的、狗剩娘家的、他七伯三大爷家的，常常外面大雨，屋里小雨。院墙多年失修，破损倒塌，若有似无。随便一只野狗，偏腿儿也能进来。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，看着雨柱儿肆无忌惮地往下砸，毫无办法。便有狗剩娘的恸哭传出来：“老天爷啊，这日子可咋过昵嘛？”更有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的男人，抡起鞋底霹雳啪嚓打光腚娃儿，娃儿无辜的尖声锐叫刺破高天，回荡在灰暗的村子上空……

这当然是从前，现在回想，仿佛一个漫长的噩梦。

村子已经全拆没了，连根鸡毛都没剩。在祖辈曾经居住的了无生气的土地上，建起新小区。当然，事先要规划的，规划好了再建。打地基、上砖，整钢筋水泥，一幢幢楼一排排房争先恐后噌噌窜起来，形成若大的一片又一片住宅区。几个区拼凑起来，中间隔着大小街道，就形成了镇。镇政府在临津港公路的路边，竖起大牌子,上写国家示范镇。显得颇高端大气上档次。

楼房是镇里请人盖的，不用村民操心，更不用村民花一分钱。盖成之后，按着标准，一家能分三四套、四五套房。此外，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补尝款。田地被占了，鱼塘开发了，人家自然要给补尝款。白花花的银子一大把一大把的往你怀里送，让那些没见过大钱的村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。

一夜之间，原来祖辈种庄稼靠天吃饭的村民，变成了腰缠万贯的镇里人，家里有房住，手里有钱花。家家户户的腰包像塞了大肚子蛤蟆般鼓鼓的，成了四邻八乡羡慕的对象。据传，刘老幺躲在家里数钱，一边数一边笑，差点没笑死。多亏他媳妇在旁边抡起竹节儿大手狠狠抽他俩大嘴巴，救他一命。从此，刘老幺对那细眼女人毕恭毕敬，天天晚上给打洗脚水。

天津古城离海近，津南离海更近。过去河道河汊众多，家家门口就是河沟，端个簸箕能洗菜，伸出小腿能涤足。小桥像画家的简笔，东一撇西一捺，到处都是。光阴荏苒，小河汊不知不觉间消失，但河道还有。与海河相连的洪泥河从八里台逶迤而过，规划者依着河岸建了沿河公园。不大，有船，有树，有桥，有亭，还有镶着窗栅的墙，乍看像古典文人画。

村人——不，应该是镇上人，清晨在沿河公园唱戏、练功、抖空竹、打响鞭……公园隔条南北走向的马路就是居民区。早上四五点，四村八邻的菜贩子拉着板车驾着拖拉机或者小卡车，拖着西瓜、白菜、萝卜，还有墩布、簸箕、笤帚扫把等日常家用，沿着马路摆摊叫卖。居民区的老少爷们，大姑娘小媳妇也不梳洗打扮，着家居服，甚或有穿睡衣的，拎着菜篮自各个楼道冒出来，不知何时马路上就人头攒动了。

小轿车开始在小区出现，先是一辆两辆，后来十辆八辆，再后就数不清了。大众，比亚迪，通用，福特，宝马、奔驰都不算稀奇。就连过去几个人合穿一条裤子过日子的疙瘩麻子家，竟然也开出一辆红色夏利。有闲人笑：“麻子，会开车吗？”疙瘩麻子一脸不屑:“嘛会不会的，不就比自行车多俩轮昵吗？”

八里台人出门腰杆直了，说话底气十足。八里台离天津市二三十公里，从前去一趟市里，无疑是件大事，天没亮出门，月亮爬上树稍，人还没进家。现在有了小车，半小时就到天津站，四十分钟到五大道。中午不想做饭，开上车就能到市里捏几屉狗不理。

穷在都市无人问，富在深山有远亲。好事的媒婆哈着腰舔着脸往镇里来，走东家串西家，凭三寸不烂之舌，说得口角冒白沫。家有小伙的，爹娘脸上洋溢着笑，看人的眼光却有些挑剔，原来他们可是求着媒婆的呀，如今倒反过来了。小伙子们，尤其那些不容易找对象的单身汪，也直起腰，说话瓮声瓮气。给他介绍个姑娘，若不漂亮，还懒得去相亲。

贵富没上几天学，没正当职业，十五六岁开始在外面打零工、摆地摊、卖烤串儿……只要能赚钱，嘛活都干。一晃二十八九了还没娶上媳妇。因为家里只有两间破土坯房，穷得叮当响。大姨劝三婶说，只好到四川山沟沟里寻了个女人。女人跋涉千里而来，第二年生了个闺女，第三年生了个带把儿的。贵富却高兴不起来，一下子连大带小多了三张嘴，喝西北风么？

没想到第四年，八里台拆村建镇。贵富家分了四套房。老爹老妈一套，自己一套，还空出两套。老爹打算在那两套房里养几头猪和羊，老妈想养鸡鸭和兔子，贵富一拍大腿说：“你们养那玩艺儿能赚几个钱？咱租出去当房东，一个月房租顶你们一年工钱！”老爹心里忐忑：“那，咱不成地主资产阶级了吗？”

住进宽敞的楼房，贵富娘不知多少次从梦里笑醒，醒了拍拍贵富爹说：“他爹，掐我一下，看是不是还在做美梦哩？”一天晚上，贵富抱着媳妇掏心腑话：“这日子如果提早来三年，我敢去市里找个洋气妞，可惜这辈子没这个福气喽。”结果，被壮实的矮个子四川媳妇一脚踹到床底下。从此，不敢再提市里的洋气妞。

村人不种地了，去开发区的工厂干活。像城里工人一样，每天按时按点起床洗脸刷牙吃饭，骑自行车或步行上班（因为实在很紧，隔着津港公路对面就是）。那高耸的开发区大门和大门上的“八里台来业园区”大字，似乎在时刻提醒他们：你们不是农民，你们是工人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……也有不喜欢上班的村人，天天困在一幢房子里太憋屈,不自由，干脆买辆车，除了家用，在车头顶上搁一小黄标，摇身一变成了出租司机。当然，做小买卖的就更多了。你去金角市场看看，摆水果摊、卖五谷杂粮、手机电器的，十有六七是原来的村人，现在大小是个老板了！

八里台越来越热闹了。从市里甚至从外省市来此购房定居的人越来越多，大学教授、法院法官，还有演艺明星，要模样有模样，要品味有品味，要素质有素质。更多的外村人、外地人出现在这块碱淡的土地上，天南海北，操着五湖四海口音。最初，村里人还稀奇，听，那个是四川人，那个是东北人，天啊那是韩国人……后来就习惯了。见面打个招呼，男人间会递根烟，闲聊几句，老家哪的？来做啥子发财？

八里台的日子每一天都红红火火。在这似锦繁华里，似乎没有人怀念庄稼。那禾苗柔顺的手感，那稻田里肆意的栽插，还有鱼塘里雀跃着欢喜的鱼苗，像原始先民阳光下笨拙的耕种，变得异常模糊而遥远。

偶尔，贵富爹会带着小孙子，来到八里台南那片开阔地，望着空空荡荡的前方发半天呆。从前这是片稻田，他小时候曾经在里面摸过泥鳅。现在，已经很久不种庄稼了，地里全是东倒西歪半人高的的荒草。听说已经被某开发商买下，准备盖低层洋房。

贵富爹隐约觉着：等孙子长大时，这里就变成城市了。

唉——富贵爹重重地叹口气，胸中氤氲起一股莫名的失落。

亦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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